庙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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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言
文/苏丹
妈祖信俗是中国沿海地区的传统信仰之一，妈祖又被称作天妃、天后、天上圣母等，被誉为“海上和平女神”。同时，妈祖信俗也是中国入选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空间、道具、装饰、仪式都是民间信俗的外在形态，是精神活动的条件总和。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被各社区群体，有时为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达、表现形式、知识、技能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场所。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世代相传，在各社区和群体适应周围环境以及与自然和历史的互动中，被不断地再创造，为这些社区和群众提供持续的认同感，从而增强对文化多样性和人类创造力的尊重。”（摘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
叶昱的博士论文的选题就和妈祖信俗的空间形态相关，眼下他正在做广泛且深入的调研工作。田野调研经常会有意外的收获，这是人类的灵性普遍而生成的各种各样的结果。他有时会将这种有趣的发现从几千里外告知于我，每次我都会建议他趁热打铁赶快记写下来。因为感动也是不可持续的，所以当机立断才有可靠的积累。
《庙从海上来》
文/叶昱 图/叶昱、顾琰
自从家乡泉州申遗成功后，便一直想再重新去走走这些有了新头衔的史迹，这其中起到“民间信仰与国家意志相结合对海洋贸易发展的共同推动”作用的海神宫庙：天后宫、真武庙、九日山祈风石刻等引起了我的兴趣。11月的泉州秋高气爽，是难得的踏勘机会，带着一丝好奇开启了我对海神宫庙的朝圣之旅......
事实上，实地调查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可当我真的开始本次海神宫庙的调研时，搜集地方文献，踏勘史迹，采访耆老，又听到大量鲜活的故事和传说，这种将自我置身于当地人生活场景之中，去感受更接近历史实际和当地人情感状态的意境时，它又明显区别于过往的实地调查，这是我在本次出发之前不曾预想的。这种置身于在情感、心智和理性上都回到现场的方式，之所以会有区别，我想大概多半是所处环境的缘故，海神庙本身所具有的神秘色彩以及当地的人、神、物所构筑的特有的“闽南宇宙观”，让人着迷和兴奋。着迷到让我忘乎所以，于是便有了这篇记录。
本次调研为期一周，走访了42座海神宫庙，泉州11座，惠安17座，晋江9座石狮6座，其中密度最高的海神庙集中在了惠安县，宫庙形式多样，各有特色，令人印象深刻....此次记录对象为惠安县的部分海神宫庙，途径惠安的东园、张坂、涂寨、山霞、东岭、小岞、东桥、净峰、辋川等多个镇。共考察17座海神宫庙，其中龟峰宫虽属惠安县，但因行程时间所限，安排其他时间进行调研，灵丕宫、虎母宫都未开放，无法入内参观，此外在獭窟岛调研时所见西峰后宫并不属于海神庙。
海者——闽人之田也，神灵庇佑下的古港贸易
早在4000年前,福建的民间信仰就已产生，两宋以后，福建成为全国发达地区，掀起了大范围的造神运动。唐末至两宋时期产生的神灵对当今的福建依然影响巨大。福建民间信仰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特定的自然和社会历史条件。唐末宋元时期，福建航海业已经非常发达，其中泉州港、福州港已经成为全国十分重要的贸易口岸。海上交通的发展促进了福建的海神信仰。在封建思想的影响下，人们为祈求航海平安，迫切需要神灵保佑，寻求心灵慰藉，因此福建塑造了许多本地的海神，并建庙祭拜。作为宋元中国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泉州港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泉州曾是10-14世纪海洋贸易网络中高度繁荣的商贸中心之一，它作为宋元中国与世界的对话窗口，展现了中国完备的海洋贸易制度体系、发达的经济水平以及多元包容的文化态度。泉州港的繁荣与海神信仰的兴起有着很大的关系。
说起海神，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妈祖。妈祖信仰和妈祖习俗总称妈祖信俗，2009年9月30日，妈祖信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是中国首个信俗类的世界级遗产。虽然妈祖信仰在中国沿海地区、内陆河道，以及世界各地华侨聚集的埠头仍分布较广，而其影响力也遍及多个国家和地区，但海神信仰的谱系其实非常庞大，除了妈祖信仰还有其他的海神信仰，海神信仰的体系中可以分为几个结构，一是对海洋水体崇拜产生的海神，如四海龙王、潮神、港神以及包括对海洋水族的崇拜如鱼神、龟神；二是航海及渔商的保护神，如妈祖、观音、水仙尊王、隋炀帝、临水夫人、渔师菩萨等，种类繁多。三是镇海神与引航神，如镇海三将军石、圣姑娘娘等。海神崇拜具有很强的地域性，既有像妈祖、观音这类的全国性航海保护神，也有隋炀帝、临水夫人、南天水尾圣娘的区域性的保护神。福建地域的海神信仰极为繁杂，既有大家知晓的妈祖信仰、玄天上帝（亦称真武大帝），也有如闽江流域船民崇仰的临水夫人，先秦时期闽人的龙王崇拜、古代福建的拿公信仰、清代的尚书陈文龙、苏臣诸神，皆是当时福建所崇拜的海神，担负着“慈航为渡”的庇护任务。
庙从海上来，海神庙与渔民生活的关系
车行在惠安漫长的海岸线令人兴奋，这无关窗外的美景，而是卫星地图上标记出的一座座密集分布着的庙宇，有些甚至不在计划之列，临时增加调研点也是寻常之事。以海神信仰为焦点，从整体的惠安的人文关系研究上看，这里曾是在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紧密呼应下构成的一个完整的生态人文体系，其传统物质文化为渔业和农耕，聚落形态错落有致，分布有序，民间文化与士绅文化互相影响下形成了严密空间格局与时间节奏的社会生活。民间信仰作为精神内涵联系着这里的自然与社会。
这其中，惠东地区常被人类学、历史学的学者们拿来研究，也颇具典型。惠东指的是福建省泉州市惠安县东部沿海的辋川、小岞、山霞、净峰、东岭、涂寨以及崇武的郊区部分。作为海洋文化的承载地，这里对妈祖的崇拜和信仰也最为普遍，人们不仅仅在宫庙里供奉妈祖，还将其供奉在家屋、船舱之内。当地渔民在造船和捕鱼出海等事情上必会请妈祖来坐镇，出海的渔船会在船舱内供奉妈祖，保佑出海顺利。对于当地渔民来说，妈祖已不只是一个海神，神职已不断延展，变成能够主宰一切的消灾解厄的全能神。妈祖的塑像频繁出现在祖厝和家庭的祭祀体系之中。每年的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都会举行十分隆重的纪念活动，祈求平安顺利。
神鬼的界分——跨越神格的序列
惠东人的信仰围绕着神、祖先和鬼三个不同范畴展开的，除了妈祖，当地渔民内心有着自己的“万神殿谱系”，大到境主佛小到房头佛，各家各户还会供奉土地神、灶君、观音和妈祖等神明。最为特别的就是惠东人表现出对于鬼的观念的信仰——对头目公的崇拜信仰。当地渔民将海上打捞到的无名尸骨或者大鱼骨头收集起来进行掩埋，并且建庙加以祭祀，这便是头目宫庙。
在惠东的海洋一侧，总是会出现一座座狭小而不知名的头目宫庙。这些庙比一般宫庙简陋很多，面积也较小。因为是为海上漂浮而来的尸体建造的，属于鬼的信仰类型，具有鬼魂的阴性。但却没有遭到歧视，惠东人相信，海上遇难者的鬼魂能保佑人出海安全和海上捕鱼获得丰收，将这些外来的尸骨识别为人客，尊奉所有的无名尸为人客宫。所以，渔民们在海上遇到死难者尸体或网到人骨、鱼骨都会妥善保护，集中放置在头目宫内供奉祭拜。有些头目宫庙随着时间发展，通过占卜、抬轿问神等方式确定所供奉神明的姓氏，使之具象化，但即便如此，当地人也不会将他们和神归为一类。但经过圣化之后的来自海洋的物，便也就此在陆地扎根，形成独有的庙宇空间并占据一席之地。惠东人对待鬼的信仰在泉州也并不是唯一，在泉州丰泽区东海镇蟳埔西头宫也曾看到类似的神龛，当地渔民也把海上罹难者视为“好兄弟”，以此保佑他们的海上航行的安全。海洋既是包括惠东在内的泉州渔民们讨海吃生计的来源，也是其信仰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庙从海上来，敬奉神明是他们对海洋的敬畏之心，同时，神明与庙宇也是他们捍卫陆地利益的后盾。
潮汐下的浪漫——潮显宫
朱自清笔下的枫丹白露，徐悲鸿的香榭丽舍、徐志摩思恋爱人的翡冷翠的一夜.....文人墨客与生俱来的浪漫气质，让他们灵光乍现下，信手拈来便能成就优美典雅、灵秀隽永的绝妙好词，更是让这些有名的地方取得了令人赞叹的名字。彼时，文人的玲珑匠心，跃然纸上。所以当海水没过，海浪轻轻拍打着“潮显宫”的“海门”时，一座海神宫竟独自面对大海诉说着诗意的广阔，这种天地自然、人神万物构筑的奇妙浪漫的场景，让人想当然觉得“潮显宫”的含义，大概便是潮水褪去，宫门方能显露的意思吧。心中不免佩服起古人的才华，为海神宫取了一个古典韵味与浪漫情怀兼备的名字。但当我和村民们细聊后才知道，原来我只是被眼前的美景迷了双眼，一切只是虚妄罢了。
潮显宫山门，涨潮时被海水淹没，俨然海门
潮显宫的名字自然是有它的来历，潮显宫敬奉妈祖。净峰镇三面环海，靠海吃海，于是信奉妈祖成为自然。 相传清道光十二年（1832）此地的妈祖宫择地迁址，由于圣灵感应，有求必报，信众不断增加，感其神庥，慷慨捐资，筹备扩建庙宇。并由上厅村民潮吓、显吓兄弟献出耕地，并撰写大门对联“潮声振地沙堤碧，显迹动天甘雨施”，横楣“潮显古地”，匾谓“海宇澄清”。于是潮显宫因此得名。即便潮显宫名字的由来并不像我所想，但潮显古地上的浪漫风景确是事实。其山门最为特别，又称龙泉亭，每被涨潮淹及，俨然海门，潮起潮落，海门若隐若现。潮显宫以顶厅、深井、下落三进式结构，雄伟壮观。宫前铺砌石崎，底脚有块黑石谓之蛇舌。距宫数步海底有块土成岩，象如蛤状，故称钟灵之地。
潮显宫内部妈祖神位
潮显宫宫前铺砌石崎，底脚有块黑石谓之蛇舌
与大多数海神宫庙不同，潮显宫还出现了生活空间。生活空间是海神宫庙中天后宫特有的空间形态，这是天后宫祭祀对象妈祖女性特征在建筑中的体现。所谓生活空间指的是与妈祖密切相关的后殿作为主要建筑要素的第二进院落（一般为寝殿、梳妆楼或父母殿等），潮显宫的东侧专门建有一座面积不大、状如塔楼的两层妈祖梳妆楼。这在现存的天后宫中较为少见。目前大部分现存天后宫的生活空间都已被破坏，只有泉州天后宫保留最为完整，不仅保留有寝殿还遗存了天后宫建筑中为妈祖女神所建的梳妆楼所组成的第三进院落。在本次调研中，除了潮显宫外，还有东岭护海宫和霞霖妈祖宫设有梳妆楼。这些梳妆楼都设置于主殿的两侧位置和泉州天后宫梳妆楼组成的三进院落略有不同。
城市化中的坚守——寄生之庙
站在潮显宫目光及处，远处小岞风电的银白色风翼依稀可见，那便是网红打卡地小岞的风车岛了。风车岛的开发遇到的种种波折早已不是秘密，最大的麻烦之一就是来自宫庙的抵制。因旅游开发总要改变当地地形，但比起景观的损坏，更让当地人民在乎的是风水和灵力的消耗。虽然有些宫庙因为建设赔偿获得重建迁址的机会，宫庙变得更加大且现代化，但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当地人的坚守。在他们的眼中，环境是一个整体的世界，他们看中自然的环境，在意山脉的完整，坚守老祖宗的传统，忌惮对风水和宫庙的破坏，因为这关乎着他们的现世及后世子孙的吉凶，这是当地人世世代代守护着的世界观。但时代的洪流总是裹挟着层出不穷的现代规划，试图以景观的语言来达成与当地人世界观上的和解，时代的洪流无法阻挡，当地人坚守的世界也必然会一次次面临被撕裂的命运，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庆幸在高层建筑群中，在高速公路桥下，在高铁沿线边，在菜市场集市中，依然能看到香火不断的海神宫庙，当地人坚定地维护着他们的神明，而神明也同样庇佑着他们的世界观，相互依靠共生。
工业化环境中的妈祖宫庙（下）
大屿岛妈祖宫便是一个自然、神明、现代物质共存的例子，通往大屿岛妈祖宫的路程需沿着填海而成的小路前行，一眼望去，不见终点，两侧的发电风车群随风转动，这是在惠安县海神宫庙考察的最后一站，落日恰如其分地出现，非常应景，沿着看不到尽头的海面小路，开着车窗、吹着海风、就着日落，风车转动，看天空将海面染成了紫色，似乎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松弛舒适的了，行至岛的中央便是大屿妈祖宫的山门，大屿妈祖宫就在这安静地矗立着，许是眼下这美景改变了海神宫庙原本该有的气质，却多了几分闲适和安详，像是来探望独居海岛的老人，不用多言，只需陪伴.，此时的大屿岛妈祖宫便是自然与现代社会之间的桥梁，一起构建了自然、人文、现代社会紧密呼应下的完整生态人文体系。
落日下的风车（上）
大屿妈祖宫的山门（下）
一生必经的“空间”——宫庙，宇宙的秩序
短暂的考察，让我意犹未尽。在我看来，每位泉州人的心中都装着一个宇宙，这个宇宙包括天地、神明、祖先和人。天地孕育自然万物，是人类的家园，祖先埋在土地里，神明无处不在，所以泉州人坚信“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对自然、天地、神明始终保持着一颗敬畏崇礼之心，这就是泉州人最朴素的宇宙观，它形成的那么自然和普遍，每一村，每一角落，每一片海，山头水尾边，田头厝边，甚至床脚灶边。都要虔诚的安放神位，设立佛龛，按时膜拜，从不怠慢。
宫庙，则是许多泉州人一生都绕不开的重要必经的“空间”。泉州人自小就会被祖父母带到这里，包括我，依稀记得小时候被外婆带去南安的某座庙宇，看精美的壁画，听传奇的故事，那种与神明的亲近感似乎很早就会在泉州人心中扎根，所以当成年后的泉州人也依然不会忘记心中的那个“空间”。所以即便斗转星移，泉州人对待神明也不曾懈怠过，在搬家时仍要举行隆重仪式，从祖屋、旧房分香，恭恭敬敬“请”神明进新居，神明、人构成了鲜活的人文关系，延续着也稳固着当地的社会系统。这在本次的惠安县的考察走访中更是让人印象深刻，这种宇宙观主导着惠东渔民们的生活，世代如是。渔村就像一个载体，为代代生活于此的村民们提供“空间”，形成属于他们自己的信仰、行为模式、情感与态度。
调研过程中，偶遇一位正在祭拜海神的大姐，看到我在拍照记录，亲切的对30好几的我说：“小朋友，既然来了就来拜一拜吧，让妈祖保佑你的平安......”是啊，在神明面前，我们又何尝不是小朋友呢？正是有了这样根深蒂固的虔诚，泉州人的宇宙秩序才得以经久不衰延续下去......
作者简介
/ 叶昱
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环境艺术设计系 讲师/副主任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设计学博士 导师：苏丹教授韩国嘉泉大学 室内建筑学 工学硕士韩国暻园大学 室内建筑 工学学士厦门一线空间 创始人/设计总监中国建筑学会室内设计分会 会员韩国室内设计学会 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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